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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迦樓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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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冷眼望去,那大片紫雲的顏色瞬間更暗了幾分,陰沈得快要和周邊夜色融為一體。

雲中驀地映出張蒼薄冷峻的面孔來,似笑非笑間露出森白的牙,放恣之態狂放難收:“若殺你有用,本君願造此孽。只可嘆仙界漫漫,人間滔滔。那之前多少歲月,多少前塵舊事,待她全部記起,可還會一如既往,心甘情願?且讓本君拭目以待。”

我這一驚非同小可,疑惑地回頭看臨淵,他卻輕輕避開我的眼睛。少頃,對著緘默觀望的一眾妖神笑道:“渺渺天宮,三界眾生,能以肉身墮臨凡塵廣濟人間者,又能得幾人?”

白澤掩袖輕咳一聲:“這麽說,東君對這道諭旨並無異議,必會遵從,不致令老夫難為了?”

“兩個條件。”臨淵長眉微挑,眸底盡是沈靜決絕之意,話中卻有極清冷的煙火氣。

白澤遲疑一瞬:“願聞其詳。”

“成湯滅國,全因商紂無德,冒瀆媧皇以致自取滅亡。這位西海世子妃方才所言,可是對媧皇遣九尾白狐化身妲己去施以懲戒之事,懷有異議?若因此指責狐族皆是禍水,豈非對創世母神大大的不敬?本座下世之前,哪怕只差著一個時辰,都是毋庸置疑的四海之主,即便令在座的西海龍君按君臣大禮拜稱一聲君上,也是受得起的。方才他的兒媳明目張膽對本座的夫人出口辱罵,豈能放任不理?若不按天族律法施以懲戒,三界尊卑何在?八荒六合的規矩是立來做幌子的不成?”

原以為他會趁機討價還價,好歹讓艱險重重的下世之途多些便利,誰知全然不是那回事。都這關頭了,還不忘順帶拉上個冤家來墊背。這種有仇當場就報的作風,倒很符合他一貫脾性。難怪龍生九子,其中必有一個睚眥。

昌邑長老常掛在嘴邊的一句勸誡就是,世事浮雲千重變,有風莫要使盡帆。錦瀾原只需再耐下幾分性子,消消停停等到我倆化去修行被投身凡界,也就心願得償,非沈不住氣要逞一時口舌之快,平白遞個現成的把柄出來。本來沒這幾句辱罵之詞,臨淵就算有心治她一治,當下也找不出太好的借口。這就是傳說中的,作得一手好死。

白澤同琰融默不作聲交換一回眼色,我便嗅出幾分大局將定的索然味道。

“大難臨頭之際,指望旁人的慈悲和善意來逆轉危局,是癡人說夢。若不想成為隨手便能拋掉的棄子,就要讓自己手中永遠有籌碼。”我仿佛聽見昌邑的另一句諫言,在我耳邊陰沈地響起。

錦瀾顯然不是持有這種籌碼的人。背叛龍皇錦芙,使她失去鯉國二公主的身份;沒有玉瓊川作倚仗,一尾永遠化不了龍的鯉魚,對西海而言什麽也不是。能做的都做盡了以後,她的利用價值也就到頭了。

六合八荒四大仙陸之中,以天族的法度最為森嚴。上下尊卑仙階序列,規矩半分差錯不得。現成的律例擺在那裏,半分也難通融。

五光十色的胭脂彩虹霎時褪成煞白,錦瀾驚恐不能自已,當即屈膝撲倒在雲端,伸手死死拽住琰融袍角不肯放松,口中帶著哭腔連聲求告:“父君救我!這對禍害擺明了在公報私仇,哪裏是為著孩兒隨口數說了幾句塗山氏……孩兒是無心的,一時口誤,對媧祖絕無絲毫不敬之心啊!”

琰融仍是一臉事不關己:“也怪本尊平素太過心疼這孩子,不料卻縱得她恃寵生嬌,行事越發沒個分寸。現擺著白澤神君在此,秉公定奪也就是了。”

延維一動不動想了想,謹慎地抄起手來,往他父王身後又退了一步:“內眷不賢,令父君蒙羞,孩兒慚愧。”

錦瀾不可置信地擡起頭望向延維,灰白的唇抖了抖,仿佛費了很大的勁,才勉強吐出幾個零落不成章法的字:“夫君?你……”

這才猛然悟過來,為了使臨淵放棄反抗,令東皇的罰旨得以順利實施,沒人介意犧牲她。

“琰融兄深明大義,老夫很承這個情。”白澤字斟句酌地說,“按天族律例,以下犯上,辱蔑仙族,該當廢去修行,打回原身從頭修過。可這位世子妃嘛,怎麽說也是延維侄兒的妻室,老夫此行,乃是為東君一事而來,節外生枝的插曲,卻不便親自動手。”

琰融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不疾不徐點頭:“既如此,那就按神君說的辦吧。”

這一對老奸巨猾之徒,三言兩語就把擔子互相推諉得涇渭分明,都有共同的目的要達成,卻誰都不願得罪對方。

見這樁交易已經再無轉圜,錦瀾慌不擇路起身欲逃,終躲不過琰融猝不及防的出手,滿身綾羅頓時挫成灰飛。待掌風散盡,前一刻還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錦瀾,成了撲騰在延維腳下一條不停挺身拍尾的小小鯉魚。那口唇無聲張合,溢出血跡,睜圓的魚眼,即使睡覺也無法再閉上。

琰融這廝,喜怒皆不顯山露水,面上總掛著一團和氣,心地竟狠辣至此。勢如雷霆便將兒媳兩千多年的修行毀盡,還不忘假惺惺嘆惋一回:“錦瀾這孩子觸犯天規,雖不能再與吾兒承歡膝下,可畢竟叫過本尊一聲父君,本尊斷不忍就此將她逐出門庭。延維,為父只得改日再替你另擇一門姻緣。且將這鯉魚帶回西海,好生照拂便是。”

她做了太多,也知道得太多。他不會輕易放過她。

我僵直背脊,直驚出遍身冷汗,手腕卻被牽進一握暖燙掌心,緊了又緊。

延維化出個水泡子來,往小鯉魚身上一扔,用袖子囫圇兜起揣了回去。我總覺那雙不能瞑目的魚眼,正掙紮著往這邊死瞪,仿佛有千言萬語未曾吐盡,但再也來不及。

白澤面無表情地說:“這樁公案現已了結,東君可還滿意?”

臨淵忽將身形向半空拔去,扇沈三指,翩然擰轉,最後以不可思議的盈逸姿態,足尖輕點在其中一只翼虎的獠牙之上。

“聽好了,本座的第二個條件是——”

卻故意賣了個關子,將尾音拖長,落在琰融極力按捺的鼻息末端。紫雲中琴音急管繁弦,嘈雜切切;翼虎則按兵不動,氣氛徒然緊張。

再深沈的性子也要露出冰山一角供人揣測,可臨淵似乎只有冰山沒有一角。他再次提出了一個令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要求。

“三千婆娑世界數十億凡世,擇哪一處下界渡劫,須由本座親自來選。”

白澤長眉一擰,待要作聲,卻被臨淵掌中化出的一道虹光生生震懾住。

“哎,先別忙著反對。諸位神君且看——”

我卻識得,那正是龍族最厲害的法術“觀滄海”。此時顯露這一手,對白澤等人來說,是個無聲的威脅。若不能滿足臨淵提出的這些條件,就沒有俯首甘願認罪受罰這一說。一旦整個東海水族都誓死抵抗起來,算上東皇十大妖神全部出馬,也未必討得了多少好去,何況今日列陣的,只有五位。光會捧著法典耍嘴皮的白澤不能算在內。

虹光中禮樂盛起,山海群妖若隱若現,好一場繁華浮屠,道氣入骨。

大團虛白的雲霧後面,露出一個人身蛇尾的輪廓。因是背對而立,看不清真顏,但裝束極為古雅綺麗,墨發微曲垂地,褐色肌膚閃爍著誘人的光澤。那就是人間之母——媧皇上賢。

觀滄海裏重現的場景,正是媧皇在補天宮內同臨淵談下的條件。

滄海為鏡,景致再換,卻是一處浩瀚的銀裝素裹,湖泊澄澈如碧,靜水深寒似玉。若見多識廣的哥哥在,一定會告訴我,那是人間某世某朝裏,一等一的風流繁華地,富貴溫柔鄉,名喚臨安的帝京。這美輪美奐的素雪漫堤,便是負有盛名的“西湖晴雪”。而我曾聽過的那條為情所困的白蛇,媧皇和伏羲所誕育的百子之一,恰被鎮壓在這座佛塔之下。

媧皇惜言,諸般前因後果,便由臨淵向眾人一一道來。我萬沒想到,這裏面竟還有和魔君重樓脫不開的幹系。

不周山倒後,四極廢、九州裂、天柱折、地維缺,日月星辰皆西移,人間面臨前所未有的滅世之劫。媧皇與人王伏羲兄妹相婚,煉五彩石補天,以泥胎重造精魂,方成就如今的人間大地,瑰麗繁華。

而今變故正出在人間。火凰赤霓的長子迦樓羅因吞噬龍祖伏澤這樁罪過,被廢去金身,只彌留三分神志,無形無相,無認知,無觸想形識,流落下界蹤跡飄零。如今兩萬多年過去,迦樓羅憑著那點殘餘的氣澤,費盡苦心羅織,終於集成一縷精魄,卻只能困在烏鴉的身軀裏。

在世人眼中,烏鴉羽毛黧黑,叫聲不堪入耳,是最不受待見的下等禽鳥。人們甚至口口相傳,見到烏鴉即會帶來死亡和災禍,乃大不祥的預兆,因此處處喊打喊殺。

可想而知,迦樓羅在凡間夜以繼日受了多少窩囊氣,大鵬變烏鴉,比龍困淺灘、虎落平陽還不如。俗話說物極必反,這飽受磋磨的孽障,不知受了哪個魔物點化,誓要集齊流落人間的九朵兜率火,用鎮祭在西湖塔底的王氣淬煉,意圖重塑大鵬金身。但這樣一來,臨安王氣斷絕,人間錦繡山河將重蹈傾世浩劫,媧皇的後裔白蛇也必受牽連,隨烈焰葬身塔底。

如今迦樓羅手中已持有八朵,只需再尋得最後的一枚,便可行此滅世之舉。

人間由媧皇親手所造,身為創世母神,怎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子民被迦樓羅一己私欲毀滅,更何況那夕照山雷峰塔底,還囚著她嫡親的血脈。

臨淵此行下世,便身負這救世之責,要替媧皇阻止迦樓羅的逆天惡行。難怪十雙補天宮的白額翼虎會和白澤等人一同現身,卻始終沈默觀望,並不表明態度。

洪荒十妖神中,必然也有臨淵早早埋下的暗線,但沒人知道是誰。雍禾曾說,四海戰神從來不是束手就擒之輩,必定還另有底牌未及揭露。我以為這只是幾句寬言安慰,現在才知,臨淵君其人,行事詭辣無雙,心機深掘天地,無論身處多糟糕的境地,都能力挽狂瀾。

臨淵沒有底牌,他手中似有無窮無盡的牌,永遠也翻不出一個盡頭。

而救世渡劫,是把雙刃劍。救的是人間繁華盛世;要渡的,卻是迦樓羅的劫。

因和媧皇有約在前,迦樓羅只能由臨淵親手渡化,重樓再覆仇心切,也不能親自毀了同胞長兄從烏鴉體內脫困的機緣。也就是說,在這樁差事處理圓滿前,他還不敢對臨淵痛下殺手。麻煩的是,金翅大鵬非同凡品,乃是鳳凰和鯤鵬的長子,且他已經有了一個墮天的弟弟孔雀,總不能再逼出一雙手足魔頭來,所以這番較量,即要阻止烏鴉用兜率火耗盡臨安王氣,又不能傷了迦樓羅性命。最上算的結果,是想方設法加以點悟,讓金翅大鵬殘餘的那點精魄,得到一個廣濟眾生的機會,好彌補曾犯下的過失。

聽起來像癡人說夢一樣不可思議。且不說臨淵剩下的那一半法力夠不夠在應付新舊仇家的同時降服迦樓羅,烏鴉再落魄,好歹前身是傲視群鳥的金翅大鵬,除了鳳凰就屬它。又不是信鴿,怎會乖乖聽話讓幹嗎就幹嗎。讓它放棄重塑金身,簡直比殺了它還不如,用腳指頭想都知道,它絕不可能甘願就範。至於讓這麽個不惜滅世也要滿足一己私欲的主兒去廣濟眾生,差不多相當於去跟山賊說咱不打家劫舍了,改吃齋念佛成不成?答案必然是滾。

但眼下情勢危急,能多一分選擇的餘地也是多一線生機。臨淵雖吃足了苦頭,仍是一副氣定神閑、死不悔改的輕佻神色:“迦樓羅一旦淬兜率火成魔,又得回大鵬金身,必攪擾得三界不安;若不然,便相邀這整個仙界,以饗浩劫,你看如何?”

媧皇的懿旨更不容拂逆,有那十雙翼虎在旁虎視眈眈,見慣場面的白澤自然知道該如何權變。總之只要臨淵肯讓出東海龍君之位,伏法下世,就算能給東皇的雷霆之怒一個交代。至於他去的是哪一處,去幹嗎,都不重要。

秉持著兩頭都不得罪的原則,白澤順順當當在那張罪狀上添了幾筆,心滿意足仰天長嘆:“東君攜君後雙雙下世,渡化人間萬劫,也算功德一樁,真乃一舉兩得。”

這玩笑開大了。忒大,補天石都未必補得上。

我掙上前去,滿面淒涼:“我有一句‘去你大爺的',不知當講不當講?”

白澤嘴角抽搐,神色頗為忌憚地望了望臨淵掌中那團尚未消融的虹光,終於按捺住情緒,重新板正起一張法相莊嚴的冰塊臉來:“老夫還得回九重天上覆命,不宜耽擱。既有補天宮的仙友在此,想必出不了什麽差池,這就告辭。”

說罷拂袖跳上畢方鳥,不過轉瞬之間,已化作天外一串黑點。琰融父子也不知何時悄然身退。

我目瞪口呆,對著那黑影不住揮手:“哎等一下啊,不是這樣的,我只負責津河化龍那樁罪過,救不救世不歸我管,我不能和他去同一個地方……你等等!”

白澤一行置若罔聞,細瞧去,似乎還將畢方揮動的一雙翅膀催得更急了些。

大局已定,不去也得去。

濃雲散盡,只剩一輪月明晃晃照得人心慌。臨淵伸手在一只湊近前來的翼虎下巴旁不住撓癢,似撫弄貓咪。那長得兇神惡煞的妖獸也不知著了什麽道,被捋得甚歡快,喉嚨發出膩歪的呼嚕聲,就差身子一歪倒在他腳邊撒嬌翻滾。

臨淵邊逗弄那虎,邊望著我跳腳的模樣,滿臉似笑非笑的表情,非常、非常之欠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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